我的文學啟蒙,最早就是古典文學。龍榆生那本《唐宋名家詞選》,被我翻爛了。封面掉了,用膠水粘住,再掉,再粘,終至無影無蹤。如今缺了封面的書,還在我的書架上。這是我人生歷程中最重要的物件之一。
其實已經(jīng)無法追述我是如何愛上古典文學的了,但最初應當是從詩詞開始的。當時的我還是初中生,漸漸發(fā)展出自己的審美眼光,漸次展開對外界事物的追索。
龍榆生那本《唐宋名家詞選》,因我翻閱的次數(shù)實在太多,里面的多數(shù)作品我都能熟讀成誦;即便不是整本,至少也有三分之二,至今我還能信手拈來。這是我跟古典文學的第一個“蜜月時期”。現(xiàn)在想來,這段時間心無旁騖,全然沉浸在古典詩歌的世界里,基本奠定了我之所以是現(xiàn)在的我的基礎。這些少年時代的閱讀積累,變成一個人精神成長的滋養(yǎng),成為一輩子的印記。
這段經(jīng)歷也對我的閱讀口味產(chǎn)生了很深刻的影響。
對所讀之書,我不但要求有好的內容,也要求有好的語言。什么叫好的語言呢?就語言本身的節(jié)律來講,我曾用一個詞形容好的語言,叫作有質地。有質地的語言,不僅給你音韻感、節(jié)奏感、紀律感,還有豐富的內質,可以讓你深思。高級的寫作者,對自己的語言是有追求的,不但要表達,而且要優(yōu)雅地表達。
當然,不只是讀古典文學的人會有這樣的追求,讀世界經(jīng)典文學長大的孩子,也會有這樣的追求。我們會發(fā)現(xiàn),那些世界經(jīng)典文學的翻譯者,尤其是老一代的翻譯者,也都是讀了很多古典文學的。比如傅雷,比如藍公武,比如查良錚,比如巫寧坤……
我特別喜歡傅雷翻譯的《約翰·克利斯朵夫》,開頭第一句我至今難忘:“江聲浩蕩,自屋后上升。”“江聲浩蕩”,就是非常書面化的具有文言底色的譯文。而“自屋后上升”的一個“升”字,特別有煉字的感覺。這雖是這部長篇小說的第一句,卻像一首詩歌的第一句。
這種對漢語本身的敏感,大概就是從很多年的閱讀中培養(yǎng)起來的。我還一直記得另一個場景。那一年我16歲,剛成為高中生,背誦孟子《魚我所欲也》的篇章。這一篇章也是語文書里的課文,我在一個夜晚反復朗讀,不是因為第二天老師要抽背,而是因為,在這個夜晚,我突然明白了漢語的音韻鏗鏘,其本身便包含極大的說服力。
孟子這篇文章正義凜然、氣勢不凡,雖然用我們現(xiàn)在的眼光來看,未免有些氣勢迫人,但從文辭本身而言,有不容置疑的決斷。孟子一直是這樣的,用語言的氣勢,來壓倒對方。不論是“殺人以梃與刃”,還是“吾善養(yǎng)吾浩然之氣”,我們都會被孟子的語言所懾服,而不再計及其內部的邏輯思維。
讀前后《赤壁賦》,已經(jīng)是很晚的事了。在江南小鎮(zhèn),實在沒有太多書讀,第一次發(fā)現(xiàn)前后《赤壁賦》這么漂亮的文章,我都驚呆了。當時我心里就有一個問題:這么好的文章,為什么我學的教科書里竟然沒有?
馬齒漸長,所見日多,時光荏苒,幾十年便如彈指一揮間。我從一個好奇的孩子,變成一個滿腹狐疑的中年人。這中間,我對語言世界的好奇心卻一直不曾減退,只是年代不同,注意力也不斷轉移。我讀了西方文學,讀了歷史,讀了政治哲學,也讀了經(jīng)濟學,現(xiàn)在又重新讀教育學,乃至心理學。本意在于貪多務得,就像陶淵明的“好讀書,不求甚解”,實際上卻總是淺嘗輒止。但無論讀什么、寫什么,我的行文之中,總會露出那個讀《孟子》的少年的“馬腳”。
我不是沒想過革自己的命——革自己寫作語言風格的命。比如,用新的語言范式,來反抗接近于詛咒的傳統(tǒng)。在寫作的體例上,我也曾嘗試過很多,寫過古體詩歌,又學寫小說,嘗試了散文、隨筆、書評,如今,則經(jīng)常寫一點兒教育評論。
我并不滿意自己現(xiàn)在的文字,總認為自己可以寫得更好;但人到中年,還是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可以和自己和平共處的理由:觀念可以現(xiàn)代,語言風格本身仍可以有古典的繼承。這個意思接近于林毓生先生所說的“傳統(tǒng)文化的創(chuàng)造性轉化”,即你的語言方式可以很傳統(tǒng),但你傳達的恰是現(xiàn)代精神。當然,最重要、最本質的一點是,思維內核需要更新?lián)Q代。
就像我們現(xiàn)在讀“孔孟”“老莊”,我們可以理解他們,欣賞他們,卻再也不必迷信他們了。我們活在科學昌明的現(xiàn)代,我們有系統(tǒng)的邏輯思維,再也不必用神話的方式去理解和解釋世界。古典文學就安于其位,僅僅停留在文學的范疇之內,就夠了;但即便僅僅停留在文學的范疇之內,它也仍然對我們大有裨益。因為,我們的精神世界無比閎闊,古典文學,則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高價值維度。
千百年來,器物更新迭代,介質不斷改變,而我們的情感本身,則極少變化。這是我們理解古人的依據(jù),也是我們堅信后人仍將同樣理解我們當代人的悲歡離合的依據(jù)。陶淵明的氣度,在今天仍顯得高貴;李白的《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》,至今讀來仍讓人感慨。我之所以要選擇嵇康的《與山巨源絕交書》,就是因為,類似的“拉黑”在微信時代屢見不鮮,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,可你看嵇康他們,絕交都那么高級,那么清新脫俗。
我的朋友黃曉丹寫了一本書,她將古典文學放在生命意義的維度來理解,這是特別給人觸動的地方。黃曉丹說:“之所以必須倚仗古典文學所營造的理想世界,是因為只有決定相信理想世界的存在,人生才能從蜉蝣式的無謂漂流變成值得的追尋,時間之絲也因為找到罥繞的線軸而不飄散于虛空。”
我選擇在這個時間軸之上,來重述這些常見的文言文,自然是希望有可能幫到孩子們,也是為了我自己:即使我們只是一起朗誦一遍這些有如金石撞擊之聲的燦爛文字,也足以安慰一個滿腹狐疑又悲觀的中年人了。
《中國教育報》2023年10月18日第10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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